第13章 愿启关锁,换斗移枢

        从私采金矿到武装谋反,作死的程度一下撑爆了舒意浓所能理解的范畴,十族突然就不够诛了;“我的舒氏哪有这么反乱”的巨大疑惑,充斥着女郎火锅般骨碌翻腾的小脑袋瓜,相形之下,勾结奉玄圣教这一条,简直同弄哭街坊孩子没两样,拿出来恐为人笑。

        但女郎半点也笑不出来。

        墨柳先生与耿照隔着偌大的厅堂遥遥对峙,气氛剑拔弩张,就算下一霎眼又动起手来,那也是毫不意——

        “对,自然是造反。要不还能是请客吃饭?”

        青袍客一耸肩,干脆到她完全反应不过来,掖着箱子行经舒意浓身畔,直至耿照面前,才把铁箱放在两张太师椅间的高几上。

        “成骧公以谋反的罪名被流放到渔阳,谁知道朝廷何时会改变主意,来个秋后算账,斩草除根?不只天霄城,渔阳七砦若非设于地形奇险处,便在交通要冲,一旦有变,能立即扼住出入咽喉,储备点兵器、粮秣、军资金什么的,岂非是再正常也不过?”

        耿照露出恍然之色。

        “我读书少,对历史掌故没什么涉猎,是见此地建筑特异,大胆猜测罢了……我能看一看这个箱子么?”

        “别颠倒摇晃即可。”墨柳先生好意提醒。

        “箱内设有机关,约莫是防止有人撬开锁头,或直接破坏外箱取物。这类粗暴的手段就算能取得箱内之物,也会触动某种具有销蚀之力的膏液,将里头的纸张——如果有的话——破坏殆尽。”

        耿照本欲伸手,闻言却停,狐疑道:“莫非……有哪家破坏了宝箱?”墨柳先生抱胸抚颔,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蔑笑。

        “你们倒聊得挺开心的嘛。”舒意浓被晾在一旁,想起只有自己白担心一场,少城主气都不打一处来,又不好直承“方才以为你们要打架”,显得她完全不在状况内,逮着插话的机会,恶狠狠地抢白:“还能有谁?自是行云堡高家,就是那帮白痴干的好事!”

        甲子以来,一共也才召开过两次渔阳大会,最近的一次是渔阳十二家卯上游尸门,外敌既来,自也顾不上内斗,且按下不表;再前一次则是在天王山,却是不折不扣的内部恶斗,夺利争权。

        盟会之上,众人各执己见,莫衷一是,行云堡主想仿效“快刀斩乱麻”的雷厉手段,直接破坏宝箱取出藏宝,借以号召六家,毋须受制于祖宗成法,遂取来一柄罕世利器,当众斩破自家宝箱。

        一阵白烟冲出,烟消雾散之后,箱中除了宝物,还有若干裂蚀的陈纸碎屑,莫说辨认字迹,连拼都拼不成个模样,众人都快疯了,现场大乱。

        最终靠着落鹜庄的“埋血沉红”怜成碧力压群雄,坐上大位,强硬地结束了这场荒唐的闹剧。

        须知七只宝箱皆由成骧公舒梦还督造,七砦先祖并未提到其中有什么文书,但如果有文字记录,定是出自舒梦还的手笔。

        假使箱内所藏并无关联,各论各的,倒还罢了;万不幸文书须集齐七份才能识读,行云堡主的愚行使它再无完整现世的可能,骂一句千古罪人实不为过。

        “……放了几百年的机关,还能销毁纸片,说不定并非腐蚀液一类。”耿照未及沉吟,见女郎说得义愤填膺,赶紧安抚:“悲剧既已发生,追悔无用,姐姐也不用这么生气。”

        “是啊,少主的脾气是该收敛收敛,莫为无谓之事轻易动气。”连墨柳先生也在一旁帮腔。

        我脾气——舒意浓美眸圆瞠,差点噎着,高耸奶脯急遽起伏,几欲鼓裂衣襟,一老一少俩直男却开始研究起铁箱的机关来,翻来覆去好不热闹。

        女郎也非与师傅喝飞醋,只是不惯被人冷落,索性踅至一旁,故意跳空一几一座,气虎虎地坐上了最末尾的那张太师椅,长腿交叠,手托香腮,就看这两人什么时候才发现。

        谁知耿、墨并头喁喁,那口祖传宝箱在几上转来转去,全是搁一个平面上瞎绕圈儿,还能整出什么花来?

        偏生两人你一句“这是玄铁啊”、我一句“对,真是玄铁”,“唷,挺结实”、“欸,是结实”,纯练废话段子,故意气她似的,舒意浓竖着耳朵越听越火,二人竟还越说越小声。

        “你看这儿……”

        “哪儿?瞧不清啊。”

        “此处……先生请看。”

        “居然还真有!”舒意浓一没忍住,霍然起身:“到底有什么啦!”用力过猛,差点掀倒太师椅,胡乱伸手扶住,恰遇着耿、墨二人转头,六眼相对,俱都无言。

        片刻,耿照才像哄小孩般,好言安抚:“姐姐你得过来些。隔这么远,瞧不见的。”舒意浓俏脸涨红,小碎步凑上前去,见宝箱一面插了根比筷子略细的六角铁条,耿照抽将出来,赫见铁条前端有被熏黑了似的炭渍,上头有几个模糊的细小印子。

        他以指腹轻轻一抹,铁条前端又是一片乌黑,再度伸进锁孔里动了几动,才抽出来,这回舒意浓看得可清楚了,炭渍上留有三个被抹去一角似的细微方印,可能也未必是方的,总之不是圆弧线条。

        “寻常锁里,会有两到三处贯通上下两片锁、称作‘锁栓’的活动轴棒。”耿照解释:“钥匙插进锁里,对位之后向上推,把锁栓从锁的下半推回上半部,如此上下咬合松脱,闭锁即开。”

        大到门锁,小到箱盒,锁孔都在锁的侧边,形状就是个狭长的方孔,以做成左右对剖的“干”字或“丰”字型锁匙横推进去,抵至定位,歧出的小枝恰能对正锁栓所在的圆洞,插枝入洞向上一提,便能打开。

        这是最简单的木锁原理,按照制造的材料、固定方式的不同,还有更先进的藏诗锁,以及运用簧片箝住锁芯锁梁的簧片锁等。

        只是碍于金属加工的精细度,锁孔一律是开在侧边,若要从正面插入钥匙,锁具的长度势必会长到不合常理、不利应用的地步,这已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而是全无必要。

        而这个宝箱的锁孔,偏偏就是设在正面。

        “我本以为锁孔是假的,只为掩人耳目,以涂污的铁条插入一试,上头却留下印痕,代表确有锁栓,而且还是可以活动的。”耿照面色凝重,字斟句酌,仿佛最需要说服的是他自己。

        “传授我机关术的长辈,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大匠,我不以为他对锁的见解有误,而是此锁的设计和作工,超越了当世最顶尖的匠艺。”忽然闭口。

        但,它却是在最少四百年前所诞生的古物,和这座水精穹顶的石砦一样,都不是我们这个时代能造出来、鬼斧神工般的奇迹。

        舒意浓将少年没能说出口的,在心底复诵了一遍。

        “那就是甭想打开了。”墨柳先生似不意外,甚至说不上失望,淡然道:“老城主曾说,先祖传落宝箱,就不是让后人们开的,反而希望此箱沉埋于砦中,永不见天日。”

        耿照点头。

        “毕竟使者携铁令前来,代表成骧公一手建立的金貔朝君王无道,天下重又陷入动乱,不知多少百姓将流离失所。应是希望宝箱未开,大抵还算平和无事罢?”

        舒意浓轻摇螓首,大不以为然。

        “金貔王朝开国迄今,已经历碧蟾、白马两次更迭,这四五百年间天下几度动荡,岂无开启宝箱之必要!黎民苦等而未至,表示骧公身后已无克绍箕裘之人,七样足以经世济民的宝物就此沉睡于渔阳一隅,这才是我等后人的过失。”

        耿照见她说得意兴遄飞,又恢复了精神,心中宽慰,摸摸鼻子忍笑道:“姐姐说得极好,不愧是反贼之后。”舒意浓眦目狠笑:“我怎不觉得你在夸我?”

        方才闹了会儿小姐脾气,女郎此际才终于有心思,好生打量这只铁盒。

        说也好笑,此盒原是代代城主传承之物,舒意浓之父舒焕景因病暴卒,殁于一夜之间,她孤儿寡母娘仨,再加个游历方回、自幼便与家业无缘的小姑姑,四人连收藏铁盒的暗格在哪儿都毫无概念,最后还是由侍奉过老城主的墨柳先生领着她母亲和小姑姑来到石砦里,告之铁箱收藏处。

        此箱在今日以前,舒意浓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年幼时,父亲带她和哥哥来石砦看水精天顶,曾取出铁盒给兄妹俩开眼界,但舒焕景死时她才五岁,看天顶那会儿约莫是三四岁的年纪,印象其实非常淡薄。

        再来就是母亲百日后,女郎接掌城务,墨柳先生领她来此,在天霄城开基初祖遐天公坐化的居室中开启暗格,取出铁盒,舒意浓捧盒对遐天公遗像三跪九叩,再亲手把铁盒放回暗格,象征接下玄圃舒氏的兴亡重担。

        在那之后舒意浓几乎没再来过这里,一方面是忙,忙到连停下来喘口气的余裕也无,再者她不喜欢独自走在石造廊道里的感觉,会不自觉想起由密道下山,赴骷髅岩觐见血使大人的忐忑凄惶——

        事实证明耿照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此砦非由石砖砌成,而是与玄圃舒氏代代相传的密道一样,甚至可能出自同一批工匠之手,是硬生生从山腹间挖出来,难怪有着同样令人窒息的巨大压迫感。

        这是她头一次得以心无旁鹜,仔细端详这个既象征宗族传承、实际上又没什么用处的奇妙箱子。

        一尺长短、五寸宽高的体积说大不大,说小巧也不至于,此箱却予人莫名的精巧之感,似乎“盒子”会比箱子更符合它给人的第一眼印象。

        通体黑黝,带着平滑的金属暗芒,舒意浓曾听两人提到“玄铁”,想起给遐天公磕头时掌臂间的那股子酸,此箱若由玄铁锻成,有如许分量也是合理的。

        再多看两眼,终于明白精巧的感觉从何而来。

        箱盖与箱体间的密合度,只能以“丝严合缝”四字形容,哪怕在木盒上她都没见过如此紧密、接缝仅有一道丝线似的奇巧匠艺,遑论铁器。

        除此之外,箱盖上也找不到安置铰链的地方,却有两个间隔三寸的细小长方刻痕,亦是恶心至极的工整对称,浑不似出自人手。

        这箱子要嘛没有翻盖的设置,要嘛就是用某种方法藏起了铰链合叶,起码外观上不见叶板凸起,只留下那两个对称的细小方框。

        而理应是锁头的位置,也没有常识中的锁头形状,而是块美丽的菱形浮雕,像花卉蝙蝠一类的喜庆图案,瞧得久了,舒意浓发现也可能是对蝴蝶。

        浮雕的中央有个长约寸半、宽仅分许的狭仄长竖孔,要不是耿照把铁条伸入此间,女郎决计猜不到是锁孔。

        她被母亲当成男孩养大,但喜好还是十分女性化的。

        刀剑、盔甲,乃至武功秘笈这类礼物,舒意浓就算收到也不会开心,颇有灵性的惊涛雪狮子算是少数的例外,说穿了,舒意浓最初也非看上它的神骏,而是幼马时期的雪狮子可爱得要命,湿漉漉的黝黑大眼珠子不但无辜且无比似人,少城主岂能不爱?

        但这只铁箱她能摩挲把玩一整天,搁在梳妆台上瞧着分外舒心,比她房里现有的摆设都要好看,拿来放首饰也合适——一股强烈的违和感无法控制地涌上心头,舒意浓无法具体说出是哪里不太对劲,然而那股子怪异却萦绕不去,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放错了位置,就不该是这样。

        “我还想再研究下这个锁头。”耿照也知这要求有点强人所难,伸手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总觉得就这么放弃了,很不甘心似的。我知这是天霄城主代代传承的象征,十分贵重,如有必要,我愿配合贵城的一切要求,决计不会损坏铁箱。”

        舒意浓正要开口,却见墨柳先生以凌厉的眼神制止她,才慢条斯理地问耿照:“你打算研究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我可以在这里等你。”

        耿照不觉苦笑。

        “能多看会儿是好的。但机关方面的研究,我也说不准需要多久的时间,不能拆解、又无工具辅助,全凭观察,若一两个时辰仍无所获,望先生莫要怪我。”

        墨柳先生剑眉微挑,微露恍然。

        “你是在绕着圈子说,需要更多时间?”耿照未料他如此直白,很难判断是无心或有意,但毕竟“绕着圈子”四字十分刺耳,纵使听着万分尴尬,那也是自找的,苦笑:

        “……对,有可能需要更久的时间,也可能即使用上了忒久的时间,结果仍是一无所获。这风险是有的。”

        舒意浓欲言又止,墨柳先生冷冷睨她一眼,不让开口,意兴阑珊道:“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理论上这只铁箱不能离开这里,更精确地说,是不能离开后头的石室,我本不想让你去到那个地方,才取来此间,料你也不能从我手里抢了去。”

        “你要研究可以,就只能在这座石塞之中,更精确地说,最好是能在收藏铁箱的石室内。我不会把你关在里头,但你须保证铁箱绝不会离开石塞;能答应这个条件,便让你待在这里。”

        这种条件恁谁都不会答应。

        万一墨柳先生从外头锁上石砦,耿照武功再高,也不能破开山壁逃生,无疑是自陷死地。

        但少年对铁箱实在太过好奇,想了一想,点头道:“就按先生所说。统合七砦的关键若藏在箱里,这关始终是绕不过去的,星陨异铁既不在我们手上,连暴力开启的选项都没有,多少希望能靠技术帮上忙。”

        条件议定,墨柳先生领二人出了厅堂,循着廊道往回走。

        石砦内只有一条走廊,沿途经过几道门,都是对开的两扇形式,可能是另一条坑道的入口,用门板封起来是为了避免走错;若非如此,此地便似蚁穴般,能活活把人给绕晕。

        墨柳先生推开其中两扇门,果然出现另一条廊道,而石室就在廊道尽头,仅以单扇石门闭起,与外头的对开木门大不相同。

        也没见他举手振袖,石门已侧向没入壁中,露出个雅致的房间来。

        房内最宽处还不到两丈,格局略显长方,包括天花板在内均饰以檀桧之类的顶级木材,地面遍铺蔺草编织的叠席,席子的四边更封以织锦衮绣,无比华贵。

        石砦内那独特的黑底云纹石色,在这个房间里未见半点。

        家俱不见桌椅,只有几案蒲团,靠墙的壁柜古色古香,模样不甚陈旧,虽也不像全新之物,并不会让人联想到“古董”二字。

        此地既无烛火,也无穹顶引光,室内光照却柔和明亮,耿照注意到光源来自头顶四边的嵌入凹槽,以及地板靠墙处的蔺席缝隙之间。

        几座罩着糊纸罩子的木制灯座亦有相似的色光,纸上毫无熏黑的痕迹,光洁如新,内中绝非灯烛生出的明火,而是某种未知之物。

        “这屋里所有照明,来自一种名为‘海鳐珠’的夜明珠。”

        舒意浓难得看他目瞪口呆,但在水精穹顶之后,今日之内居然见着了第二回,忍着笑对少年解释。

        “……这么多?”海鳐珠耿照见过,形似珍珠,却有自体放光的异质,毋须向外引光。

        横疏影的珍藏里有串海鳐珠炼,整串颗颗如龙眼核大小,据说来自皇家宝库,价值难以估计。

        要铺满天花板和地板四边的凹槽,怕不要上百条海鳐珠项链,把这些拆下来卖掉,天霄城还能缺扫平渔阳的军资金?耿照都懵了。

        “多还不是最难的。”

        舒意浓促狭似的一笑,揭起最近的灯罩,赫见两枚较荔枝硕大、堪比鸟梨幼枣的夜明珠,交叠着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光华,没有灯焰袭人的灼热,宛若放大几百倍的流萤犀照。

        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两枚巨大的海鳐珠被封入一条粗短的透明水精柱,仿佛某种蜡烛的变体。

        晶柱上无有水精常见的矿石纹理,没有拼接、黏合、钉铆之类的加工痕迹,更像是把海鳐珠放进猪皮冻里凝成一块,又像冻在不会消融的坚冰内,无从取出。

        难怪坐拥数量、尺寸乃至成色如此惊人的海鳐珠,天霄城仍苦于为稻粱谋,非但海鳐珠取之不出,就算把晶柱拿出去卖,也免不了被追问各种技术问题,甚至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惊奇委实太多,我都有些麻木了。”少年苦笑。

        对正几案蒲团的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人像,画中男子拄剑而立,穿着的风格既似儒服,又似武服,虽与墨柳先生一般的凤目隆准、面颊微凹,但两人无论相貌或气质皆是天差地远,男子目光灼灼,甚至有些疾厉,透着一股愤世嫉俗,仿佛所见皆仇,看啥都不顺眼;若非斜斜偏开,并未直视,只怕会更难当。

        舒意浓和墨柳先生对着画像行跪拜礼,耿照也很自然地跟着做,墨柳先生颇觉诧异,毕竟以七玄盟主的身份,毋须对本城先人执子弟之礼,舒意浓却心中窃喜,自觉眼光不坏,挑了这么个体己之人,不算错付。

        “这位是本城的开基祖师遐天公,单名讳远,人称‘明河夺灿’,‘遐天’乃是表字,在他老人家纵横江湖的年代,是没人敢这么喊的。”

        墨柳先生道:“在骧公隐世、武皇承天驾崩之后,‘天下第一’的名头便落到了遐天公的手里,直至他老人家坐化前,都不曾易主。”

        玄圃天霄是渔阳七砦中公认的家格第一,除了“明河夺灿”舒远是那个时代的天下第一剑,更因他是成骧公舒梦还的义子。

        舒梦还律己甚严,终其一生未曾娶妻纳妾,也没有什么红颜知己,身后血脉断绝,一切有形无形的资产均由身为义子的舒远来继承。

        舒远不负骧公栽培,以儒门绝学《沧海三式剑》打遍天下无敌手,成为自青鹿朝末年的剑界魁首阴凤鸣以来,第二位拥有“剑圣”之名的剑中至尊,渔阳七砦得以傲视武林,金貔朝公孙氏王家亦不敢妄动。

        至于天霄城后人丢失朱明、白藏两部剑谱,只余零星招式,索性全心钻研玄英一门,那都是后话了。

        而舒远与舒梦还的缘分缔结,与剑、与儒门,乃至青鹿朝末年那场燃遍朝廷与江湖的大动乱,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青鹿朝尚武,武林因而百家争鸣,经过两百多年的蓬勃发展,最后“剑”成为东洲武道的显学:顶尖的剑者、壮盛的剑派,五花八门的剑论,以及巧夺天工的铸剑师……整个江湖逐渐形成了“黜百家而独尊剑”的独特生态,开启剑器在东洲史上最辉煌的时代。

        其时,代表沧海儒宗的太昊麟阁,代表天元道宗的指剑奇宫,以及代表大日莲宗的成身宝轮等,俱都以剑名世,称“三纪顶峰”;而象征剑之天时的明河常世,剑之地利(擅采精金)的伏龙渊,“剑圣”阴凤鸣所创、象征剑之君临的水云天,剑之亲养(铸剑师)的鼎湖仙门,以及剑之师育(剑论)风海学宫,这五派以天、地、君、亲、师等五大剑伦之姿,卓尔立于各派之上,故曰“五常剑脉”。

        三纪顶峰与五常剑脉等八大门派,原本支撑着青鹿末叶的武林秩序,直到宇文王家随着天降流星的异象,凭空冒出一批绝顶高手来。

        这帮各拥奇能的异人,迅速摧毁了江湖各派与朝野间的均势,挟持末帝倒行逆施,陷万民于水火,更以特务组织“灵囿庄”称霸江湖,大大搅乱了武林形势。

        其中,指剑奇宫之主竟与王权同侧,手持道宗圣剑“抱元守一”助纣为虐,而成身宝轮因故不与青鹿王家宇文氏为敌,莲宗圣剑“万法归一”遂难与江湖中人站在同一边,一时间天秤极倾,宇文家一众“解衔星陨”高手和灵囿庄席卷江湖,大有底定全局之势。

        谁也想不到,两个被追杀的无名小辈竟成星星之火,掀起一场改变武林,最终改写历史的燎原烈焰。

        舒梦还和公孙殃不知何故被灵囿庄盯上,两人在保命逃生的过程中屡有奇遇,成为横空出世的新生代高手,对抗的对象更从灵囿庄一路上升到了横征暴敛、残害百姓的宇文王家。

        为推翻朝廷、抵挡道宗圣剑抱元守一,起义军需要一柄足以抗衡的新剑。

        看上舒梦还的气度、人格魅力,以及偶得儒门镇教神功的因缘,“明河常世”晏府之主晏星楼以此说服太昊麟阁,为儒宗铸造一柄无敌于天下的圣剑,交舒梦还持用,以压倒助纣为虐的道莲二宗。

        此剑由伏龙渊提供剑材,托鼎湖仙门打造,风海学宫按太昊麟阁和尊剑门交出的《沧海四式剑》图谱,做出能发挥剑招十二成威力的设计;最后,晏星楼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发动奇术《血阅天机》,测出此剑最佳的出世时间,确保它能克尽青鹿王气,无敌的儒宗圣剑“执中贯一”于焉诞生。

        晏星楼的奔走和牺牲,是铸成执中贯一的关键。

        舒梦还持之削断抱元守一,打败万法归一,最终推翻青鹿王朝,拥立公孙殃登基,号“武皇承天”,开创金貔朝的不世帝业。

        为感念晏星楼的无私奉献,舒梦还遂收其子晏远为义子,倾囊相授,也就是后来的舒远。

        然而,晏星楼虽是能观过去未来的顶尖卜者,亦有顾念苍生不计毁誉的胸怀,但在“克尽青鹿王气”一事上,却对舒梦还隐瞒了真相。

        从堪舆之学的角度,毁王气只能从风水地脉着手,针对性极强,但青鹿朝的气数早已尽了,因乱星入紫微垣,才置死地而后生。

        此乃异兆,刨谁的祖坟都没用,老实说是个无解的死局。

        破无可破的结果,晏星楼决定施行禁天咒法,引星合命,使此剑专破紫微——不能专杀你宇文氏一家,索性就不限定了,全杀。

        换句话说,此剑就是世间王脉的克星,无差别地对斩杀帝王、起兵作乱有着属性加成。

        持以兴兵,可斫断世间一切王气,所经处百兵辟易,不仅妖魔奸佞难与匹敌,就连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也无法抵挡,专斩帅旗将首,如入无人之境。

        麻烦的还不只这一桩。

        禁天咒法乃是东洲术法系统中最神秘的流派,后世术法里靠血祭、生魂来驱动阵基的,多半便是此派的遗绪。

        “引星合命”这等强大的禁咒,不仅要以人为柱才能发动,柱材还不能是普通人。

        晏星楼几经挣扎,终于下定决心,料朝廷军在埙州大捷后必定杀降屠城,却不加阻止,以满足十万生灵血祭的条件;同时设计好友阴凤鸣陷入死劫,死前将功力注入甫铸成的圣剑中,才使完整的“执中贯一”现世。

        阴凤鸣对此无比怨恨,他的怨气在剑上留下诅咒,执中贯一因此无法被破坏;任何试图销毁此剑的行动,最后必定失败,尝试之人亦将死得惨不堪言。

        舒梦还日后与公孙殃反目,遭到软禁,此剑第一时间就被朝廷收缴,留下数之不清的毁剑失败、事主横死的轶闻,收藏它的宝库一再失火,涉事者接连暴毙等,最后圣剑不知所之,四百多年来再没有听过执中贯一的名号。

        造出这等锐不可挡的杀器,还无法以人力销毁,对苍生究竟是福是祸,实难预料。

        晏星楼该是信任舒梦还的人品,相信他不会倚之作恶,同时会负起责任,避免圣剑落于邪佞之手,这才逆天而行,催生了执中贯一,其后舒梦还也真如他所料,推翻青鹿朝,杀尽作乱的星陨高手,终结乱世,重开太平。

        但对阴凤鸣来说,晏星楼坐视埙州城被屠在前,陷己于无救在后,是不折不扣的背友小人,也难怪怨恨如此之深。

        这是耿照头一回听到这个故事,只觉无限唏嘘,瞥了一眼箱子,喃喃道:“若非积材相差甚多,我都怀疑儒宗圣剑‘执中贯一’是不是藏在里头。”

        舒意浓笑道:“依这尺寸,至多藏个剑柄罢?”虽是随口说笑,耿照却听得扬起浓眉,忽然问:“是了,当年被行云堡主劈开的宝箱里,除零碎纸头之外,还装得什么物事没有?”